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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发工资,上海中心城区这个社区的居民为何自愿参与社区治理整整十年?

熟悉的嘈杂声又来了。赵长芬套上衣服就出门。

为这声音,她已经当了好几天“侦探”。先是有人怀疑是河边水泵的声音,她辗转找到负责的工程师,晚上把水泵关了。可那声音还在。有居民跑到她家再次恳求:“帮帮忙,孙子最近考试,要休息好。”

当晚,赵长芬倔劲上来了。她一幢楼、一幢楼“捉声音”,直至穿过小区旁的教育学院,走到一家青旅社前,发现一台产生巨大轰鸣的空调。

事件最终以青旅社更新空调设备、水泵房加修一道隔音墙并定时在夜里12点关机圆满告终。

有外人听到此事很不解:居民干嘛不打110求助,却要找同是居民的你?

赵长芬倒很坦然:作为汾阳路9弄弄管会会长,此事是分内之事。

又问,那“弄管会”发工资吗?答,不发,自愿。

这就更叫外人好奇了。

而对于在全市率先尝试弄管会居民自治制度的徐汇区湖南街道居民,弄管会至今已整整十年的陪伴已是习以为常。居民们在享受其服务之外,也自发参与了许多其他居民自治组织,如协助城市管理的“路管会”、助老服务的“金相邻”、协管车辆停放的“车管会”等。

十年间,这个地处上海中心城区的社区成立了大大小小的居民自治组织,如同一张张切片,呈现政府职能转变,见证社区与居民的共生长,更提出思考:如何能号召更广泛的公众参与社区治理?

当自己弄堂的管理人,可不可行?

隶属复襄居民区的汾阳小区门牌是汾阳路9弄,位于市中心地段,紧邻上海音乐学院、淮海路商圈。

自言是“生在9弄、长在9弄的老土地”,赵长芬带着记者兜一圈。

9弄不大,走一圈也就几分钟,但体系相当复杂:门牌号1到17号,1号2号楼属一家物业,其余门牌又属另一家物业。小区内还有一幢市直管公房,余下为售后公房。小区有3个出口,不时有背着乐器的学生、穿着时髦的白领走捷径穿小区而过。

这种复杂的管理状况在湖南街道却很常见。

湖南社区有成片花园洋房,属老式居住社区。弄堂住房产权结构复杂,既有直管房又有私房,既有售后房又有单位系统房。弄管会成立初期,社区总共147万平方米住宅面积中,直管公房几乎占了一半,有像样物业管理的商品房只占全部住宅面积1/3不到。 而且社区有大小弄堂214条,绝大部分有两个或两个以上出口,治安管理难度很大。因此,不少弄堂难以成立业主委员会,物业成本也很高,管理资金投入效果不明显,许多弄堂处于无人管、无力管、无法管的状态。

2007年,借迎接世博会之契机,湖南街道着手老弄堂的改造。

改造之后怎么管?此前一些零星的“弄堂保卫运动”给了街道启发——曾有一弄堂的大铁门坏了无人修,社区居民自发平摊筹钱维修,后又共同出资聘请保安,安装了电子门控。

发动居民推选热心代表当自己弄堂的管理人,可不可行?弄管会的尝试开始落地。

赵长芬退休前曾是公司的销售科主任,懂得“讲话的艺术”,居民们都服。弄管会的制度,她相当赞成。2008年后,她被推举为9弄的弄管会会长。

湖南街道弄堂管理协会会长张蔚介绍,每个弄管会一般由5-6位成员组成,由居民提名或居委会推荐,设1名主任和若干名成员。成员可以来自居民、物业,有的社区民警也会加入。成员都会张榜公示,要得到弄堂内60%的居民认可,最后由居民区党组织批准。

“肯做,有时间,而且家里没困难”的退休居民是弄管会的心仪招募对象。但在9弄,也有“非典型志愿者”会被巧妙吸收进队伍。

老杜是汾阳小区刚退休的居民,每次见他停在小区里的车被擦伤时都发脾气,社区工作人员义务帮忙给他回看监控,他的态度也不会因此变好。

一次,小区举办运动会。赵长芬拉着老杜去参加,结果老杜投飞镖得了一等奖,当晚态度就变了。他对赵长芬说:“居委会办的这个活动老灵,人多好热闹,下次还有活动你要叫我哦!”此后老杜的车再有擦伤,态度温顺许多。再之后,参与了几次活动,老杜加入了志愿者团队“襄贤会”。

“其实他不是真的要作对,他也需要我们关怀。平时多接触,一来二往熟了以后,有什么事叫上他,就能成为社区志愿者的一员。”复襄居民区党总支书记沈叶笑着说,“这叫‘社区管理的艺术’。”

路管会是紧随弄管会建立起来的。现今,弄管会有74个,全覆盖管理214条弄堂;路管会就1个,16个居委是16个路管分会,覆盖26条马路、1200余家商铺。

如果说弄管会是侧重小区内部的自我管理,路管会就是侧重小区外管理。路管会的全称为“湖南街道沿街商铺管理协会”,核心是商铺自治。

路管会志愿者的成员,大多是商铺经营者代表。比如路管会秘书长吴克锋,他经营一家服装店。

最初,大家就是定期巡查,上门劝阻商铺跨门营业、乱设摊、乱装电牌等。现今,管理范围更广了。路管会副会长姜财根随身携带3本证,除了个体户和路管会证件,还有一本写着“诚信计量监督员”。

“我们受过计量所的正规培训。”姜财根挺自豪,“有时我们会作为神秘顾客到一些集贸市场、水果店,检查他们计量的情况。”

再之后,金相邻、同心坊等不同范围、不同功能的居民自治组织陆续成立。如今,湖南街道有70余支志愿者队伍,近万名志愿者。  

自治组织这么多,会不会更乱?  

孙晓飞细数,手头钥匙只剩了最后一把。

她是金相邻居民自治工作站负责人。3年前记者采访她时,60岁的她掏出一串房门钥匙,皆是独居老人或是其子女所托,令人感叹邻里间信任。

为何5年后钥匙反而变少。难道信任度变低?

孙晓飞解释,一方面原因是,她熟络的好几位老人或进入养老院,或被儿女接走。而更主要的原因是,制度越来越完善,更多社区志愿者加入,分担了核心成员对老人的照料。

赵长芬也说,组织运行得越有成效,就会有越多人愿意加入。对她而言,更重要的是,十年间,更多人学会了议事的过程。

现在,若要治理某项公共事务,居民会对流程达成基本共识:首先,居民代表提出治理问题;第二步,调查研究该问题是否为居民公共需求;第三步,动员社区骨干代表各类居民参与多元议事协商;第四步,基于开放有序的议事规则形成初步治理方案;第五步,借助居民区交互平台进行解释,做到信息对称,并多次协商,完善方案;第六步,执行方案;第七步,及时分享成果。

9弄最新的自治组织——车管会的形成,几乎照搬了这个流程。

此前,居民们发现,小区内老旧自行车棚堆物严重,同时还存在高空私拉电线板为助动车充电的情况。

街道首先引入社会组织与小区志愿者一同排摸,245户居民中,75户有非机动车,分别是51辆自行车、39辆电瓶车。借助街道“小微实事项目”,小区将车棚改造为封闭式,同时引入电瓶车充电桩。

再之后,小区召开非机动车车棚管理听证会。业务会代表、物业代表、居民代表各抒己见。大家决议成立“车管会”,推选出会长;组织协商会,商议车棚管理相关制度;还成立了车管会理事会,制定议事制度、车管会管理制度和组织架构。值班为每天两人,上下午各一个小时巡逻,且巡逻不仅针对车棚,而是对整个小区的巡逻。

但也有人质疑,自治组织这么多,会不会越来越乱?赵长芬却认为,是越理越顺。

比如,起初她也不知怎么和物业打交道。小区居民想锯掉部分树枝,其实可用物业维修基金支付,但物业一开始不配合,最后只好查合同,还请房管局出面。

现在梳理下来,赵长芬总结,组织负责人只要明晰所在组织的角色,就可游刃有余。例如业委会代表的是业主,但同时应做好物业与业主的桥梁,所以应该是“统一又对立”的。

“之前下水道整修,物业报价十多万元,我们砍掉好几万元,物业不肯,我们就请第三方审计公司,审计下来,确实没那么多;空调滴水管置换,我们又请审计,又减了不少……”赵长芬很自豪,其他几个小区都是物业保管业委会的章,只有9弄是业委会自己管章。

听起来像是针锋相对?但物业始终和赵长芬相处和睦。她最近在帮物业催缴机动车停车费。有4户不交,她就一户户上门,对始终推脱的则直言,“钱我先垫上了!”对方很快将钱送来。

为了精神上的归属  

“也不是没想过退出。”姜财根讲起一件伤心事。

那次,他去劝导一家店铺。该店铺总把物品堆到人行道上,且屡教不改。老姜正劝导时,一位居民经过,说了句怪话,“商铺管不好是路管会没用”。

老姜被刺痛,“做错的明明是店主,为什么怪的是我?何况我还是自愿!”

但是转过身,他还是压住了火,继续向店主提议,怎样把店铺重新布置就可增加储物空间。店主有些不好意思,保证当天就开始收拾。

走到弄堂口,老姜又遇那位居民,就将其叫到店铺。“我把电话留给你,委托你帮忙监督。如果店铺再违章,你就打电话给我,好不好?”末了转身又强调,“不管你怎么对社区不满意,也不要侮辱我们个体工商户的人格!”居民有些愣住,最后点点头。

当晚,老姜一夜睡不踏实。昨天只把自己电话留给那位居民,却没要居民电话,无法得知店铺第二天是否如故。于是白天又专门骑车到路口暗中观察,确定店家履行诺言才安心。

为何对一句评价如此在意?姜财根说,他其实并不在乎是不是骂自己,而在乎的是别人对路管会的评价。其实,姜财根的店铺和户口都不在湖南街道,每一次参加路管会的活动他都要奔波,但他觉得,路管会就像一方极具吸引力的舞台,他能看到自己在发光。

采访中记者一直想探寻,吸引志愿者加入自治组织的核心机制到底是什么?

吴克锋的理解是,一种归属感。

 

“说老实话,我们个体户落差很大。”曾几何时,个体户是上海的体面工作。1992年时的老吴41岁,是厂里的高级工程师,小平讲话之后,他决定“到市场经济里闯一番天地”。老吴记得,他早先做小礼品生意,每年进贺年卡都是几十箱地进。而这些年,个体户增加,生意不再好做,职业地位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。

老吴更感慨的是,人年纪越大,想的越不是经济上的收获,而是精神上的归属。在路管会成立前,湖南街道和天平街道曾有“个体户协会”,老吴就是会长。现在做路管会秘书长,老吴的感受很相似,“一个人面对社会,是需要一个组织平台的”。

也有部分原因是成就感。

2015年初,乌鲁木齐中路上有家进口水果店,老板娘说一口流利的外语。因为经营品种多,就跨门营业,把货物放到人行道。城管去执法,老板娘很抵触。后来老姜上门,先问贵姓,发现是同姓,“跟你拜个兄妹好不好?”又苦口婆心:“我也是做生意的,你这样货物堆在门口,人家年纪大的路过绊一跤,你做生意的钱都不够赔。”老板娘态度终于松动。路管会请来设计师重新设计店面,装修费由老板娘出,合理布局后货物堆放整洁有序,不仅生意更好,还引来法国媒体的采访。

马路一头的另一家水果店,亲眼目睹这变化,也做了一样的货架,将商品有序排放,生意随之变好。

而孙晓飞更珍惜的,是良性互动对社区的意义。        

“社区共同体”的氛围  

回望1951年的上海,那场“弄堂保卫运动”——上海市召开街道里弄代表大会,号召加强里弄组织力量,将原有的人民特防服务队改组为街道里弄居民委员会。

只是当年,更多目的是为改造老弄堂卫生状况。有史料记载,彼时某些弄堂里,“踏出家门前,要先看脚下,不然就踩上一脚烂泥或粪液”。

而如今的弄管会更强调自治,是在已有的居民委员会制度之下对弄堂管理更为细致化的延伸。

比如,邻里守望功能。

就在去年底,车管会志愿者巡逻时,发现一户人家的厨房飘出糊味,巡逻人员马上敲门,对方才发现是烧东西忘记了。还有一次,一个烟蒂未熄灭就被扔进垃圾桶,才刚烧起来,巡逻人员就发现了。巡逻志愿者还建了微信群,发现任何异常情况立刻拍照上传。

又如,柔性劝导功能。

路管会弥补了城管执法的刚硬,以其柔性管理和将心比心、设身处地的建议和规劝,搭建一个政府与商铺之间沟通的平台。

还比如,对细枝末节需求的回应。

为了让老人买菜方便,金相邻与菜店老板沟通,此后菜店每周两次进小区卖菜。

十年间,困惑也不是没有。比如,年轻人参与率依然不高。目前弄管会志愿者主体分布在60-70岁的年龄段。“刚退休的,外面可能还有工作,很多人不愿意来。”张蔚说。

去年年底,孙晓飞坐了一次长途飞机,突发短暂意识不清,好在没出大问题。“我第一反应是,如果不是我做了很多年好事,或许就不是这么轻的情况了。”她笑着说,“不过那一次,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老了。我老的时候,会不会有像我这样的低龄老年人来照顾我?”

湖南街道党工委书记董伟认为,如何进行社区居民的社会动员,调动居民积极性,找好居民参与自治的“切入点”是关键。街道抓住居民群众的实际需要,结合住宅小区综合治理等工作,下大力气做了不少硬件设施改造,“软硬结合”,才能进一步推动社区变化。

为了营造“社区共同体”的氛围,街道下一步将把居民自治组织中好的制度、经验挖掘和传递出来,尽可能形成长效机制。   

有志愿者坦言,“以前会想,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做无私的事?现在会想,如果不这样,人不是太自私了吗?”

(来源:上观新闻)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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